世纪的片段

诗歌探索系列之一。我当时可能有两个考虑:1)诗歌不光有节奏和韵律上的美,更要有文字意境上的味道。一段好的文字,即使没有节奏和韵律,也可以通过文字的意境散发出诗韵;2)寻找一种新形式,脱离现代诗中的短句形式。这首长诗是对这两者一次比较极端的尝试。现在看来,似乎有些用力过猛;但为了记住那段时日,我没做任何修改。

另一方面,这首诗是是我中二精神最浓烈的表达,也是我告别诗和远方的开端。这首诗仿佛让我倾尽了力气,然后逐渐褪色,不可抗拒地,逐步滑向年轻时讨厌的人生。

如今回首,才明白我虽然有那么多澎湃激昂,却没有真正的勇气,去坚持心底的坚持。

于1994年10月6日

在群山的夜中,没有流星想划过天空,没有星想睁开眼睛,去看一看看惯了的世界。
但有一个渴望成为旅人的无言者,在远望山的遗体,静卧于天际,静卧于死地。
没有什么人能去继承什么,除了那风上的悲哀,风上之遥远的回响。
同时, 也没有任何浪人能够去留恋这承继之心所能承继到的一切。

他要看那随着无尽的风奔腾而来的不远的世界正在逃避的现实足迹, 
如看着一个沙漠部落向更深处的沙漠,去找寻新的生命之源。 
他要听着马的嘶鸣、铃的随意脆响,默默地数着这叮叮与铛铛, 
直至他们远去,消失于一轴山水般虚无的影像之中,直至永远的永恒。

这就是他的国土!在天之一方,在巉岩之顶,屹立如开花的箭竹,如残败的女子。
地震是前行之曲,在摇撼山岳之心的根基,如摇撼一块破碎的秦碑。
黎明之蒺藜之火,在燃烧古老的砖瓦,以显现其上之古奥的文字与图腾。
火窑是一尊浮雕,它的烟囱涂满漆黑的骨灰,析出芳醇诱人的烟土。

在黑暗最雄伟的时刻,群兽用饥饿的绿焰燃蚀将灭的部落之篝火,
为了一块永生之心的肌肉流着馋诞,在这山河最壮丽多姿的所在。
让儿女们赤裸的身躯作诸兽之餐,作神圣上帝之烧杀奸虏的贡品,
在这黄土、红土之上堆积白骨,以作这世纪高贵者之竞猎的沙场。

蹂躏的意味是黑云的快意,是暴风雨的淫欲,是变态者之生存的信仰。
建立一个暴力的帝国,在这无垠的时空间扩展一切恶势力的疆域。
蔑视伟大的泥土,在巨河的边上执住龙之断角,宣扬文明的武力。 
或者让所有的焦上作为征服的见证,让所有异族的神祗黯然哀伤。

这样一个传说:许多强盗和一个病夫,难道是历史之神圣法则的宣喻?
让那凭了耶和华之名、和他的雷电烈火之名而行恶的人戴上天使的光环! 
在风里,阿莫尔在鸣咽,在这异教之国,哭泣文明之精微奥妙的焚烧;
圆明圆于千百年之后,仍将把残柱和芳草作为人类耻辱与野蛮的明证。

这就是他的国土,在刀刃下,在肉俎上,屹立着他那被欺凌的兄弟与姊妹。
成吉思汗的铁骑横扫大漠,他的子子孙孙仍将面对荒凉的草原。
但是在这儿,侵凌于整个天际的是恶的风云,黄尘与黑风,刮过每棵桔树;
他的同胞偎缩在薄壁之家中瑟瑟发抖,等待一只铁枪的破门而人。

可是笑声依然在街衢上招摇,如妓女之无奈的淫荡或天赐的不幸。
那牢固而古旧的城堡,开始升满飘渺的兽欲和惰性滋长的炊烟。
敌人食人的馈赠,唱着下里巴人或青楼之阳春白雪,在生地蔓行毒藤;
如那些种着红罂粟、炼着红罂粟、挂着吃亏的假笑卖红罂粟的货郎。

一根根黑漆漆的辫子,自诩是宗祖遗传的尾巴 ,要爱他如嫡亲的老子;
穿着铁匣的蝉在秋天歌颂夏日之凉爽,并用一根黑色的枪去食同类的血; 
那些大大小小的蟾蜍在冬季里吵闹盛日之最无聊恼人的烦音;
肥大的蝗虫在父辈的耕田中设立文明之祭坛, 以攫取新的牺牲。

而他的同胞呢?他想起他们没有眼睛的脸,没有脸的头和蜡黄的躯体;
他们摸着天上的每一颗星,每摸到一颗就刻上一个文字,以作为遗忘的回忆;
那将要被挤压出一点声音的喉咙,每一次只是发出丝丝的喘息;
他们把麦子和儿子献祭给鼠和虫,背着乡愿与祈福去大地四方流亡。

泪啊,和着血的泪,给他一丝一毫的坚强,他都能挺起胸膛; 
他站在这陷落的山岗上,看着蜿蜒而行的,被抢去了王国的蚁群。
那一轮太阳彤红而黯淡,没有云的阴沉的天,也没有禽的羽毛; 
飘向四方的只是风,风里的尘埃,和尘埃上无尽头的家国的悲哀。

在风里,在一望无际的风里,在宇宙般空洞的风里,在冰一样的风里,
如残垣破壁般他的屹立,如山岩一样冷峻,看着风魔之舞的进行, 
看着低头迎风的前行,看着无声的被压迫者之将起的反抗的强音,
看着风之最牢固的披蓬一一自远古而来的苍黄,卷着激烈拍散光明的歌声;

在风里,在一无隐秘的风里,被掀起的巨石排空而下,掠过心头的阴影,
跌碎在风的怀里,风的心上,成为一摊血一般晶莹剔透的碎玉之尘埃,
而后随着风不残留于死地,随着蚁群的呼吸与游牧而入身心之精髓,
并将以圣洁的生殖之器,将这血埃遗传给后世之不肖而懦弱的子孙。

在风里,他将如风的角号,如风的精灵,如风的恣肆,如风的狂虐和残暴,
催残所有的雪月而奉献上风之广袤,风之荒凉,风之最壮烈的自残;
他亦将如风里的雪月,以凄美之意象,以鬼魂的姿态来歌颂风的催生;
他亦将一反宗族之雅歌,用最不驯服的言语歌唱他的哀伤与愤怒。

然而人性,然而战争,然而所有旗帜的飘扬,都是以残杀为序幕。
狼群之望月的哀吼,是撒旦子弟之烽火,他们正从四方集结于他的麾下;
蜂拥而至之各族的死神,将以原始的名义,以灵魂安息的名义去收集死者;
并将以之提炼人类膏腴中最血腥肮脏的、将遗臭万年的渣滓。

纵横万里之迷雾中的战场,分辦不清对手的生死肉搏,都在表演着灵魂,
灵魂之死亡欲望的阐尽与挥发;那些蜘蛛,那些蛇,那些生命之吞噬者,
那些咀嚼同类的野兽和偶尔之天良的发现,亦将与死者同尘于古战场,
亦将被写进无情感的文字,以等待千年后无情感的发掘与阳光。

然而良心,然而正义,他将听从你们的指挥去战斗,杀死被称为生命的实体,
从而担负起正义之刽子手的美名,担负起杀人犯的内疚,陷入无名的迷茫。
最后亦将殉道的人类之理性,将随他之闭目而消失于整个宇宙。于此岸之火中,
他也无法拯救彼岸的深渊,能燃烧的是残损的腑脏和折断的臂膊。

然而精神,然而意志,然而消逝的文明之恒星,才是这沙漠中无法挽留的孤烟。
所有的旅鼠将用他们失去了目标的眼晴,去找寻失去了日月星辰的旧的天空。
即便它们穿越了整个地球,包围它们的也还是沙漠与海。沙漠与海的平静无垠,
会给它们的生命一种恒久、伟大的麻木与卑微,直至生命的覆灭或风化。

而受了诫的僧侣,穿着他们的旧袍,穿行过一座座被砸碎了灵牌的宗庙;
于黑色的太阳下面,晾晒他们布满了丑陋伤痕、丑陋而变了形的身体;
在他们的面前,无数的晾衣麻绳牵着无数名牌时装,显耀新奇的魅力;
在牛虻们的时代中,痛恨并且依恋,最终被抛弃的,将是群虻最后的信仰。 

于是那些确信精神为生存之必须的教徒,开始千年中最浩荡而长久的迁徙。
他们长满了茧的脚,亲吻所有能温润干坼之脚面的泥土和泥土中的水与根。
圣洁的心,如黑暗世纪中的传说一般神秘,以企盼的姿态等待着每位勇士的来临。
在沼泽的最深处,挣扎着无数的蝴蝶,在死亡的诡谲中达成生命古老的辉煌。

赤子,他亦将为你们流他的血和泪,亦将为你们守护黑色的坟墓,在狂风平原之上;
要让每一位凭吊人知道历史是怎样对待风的儿子,是怎样奏响你们的挽歌。
他已在这里目睹无数征杀的铁骑,碾过杂草之纤弱的躯杆,然后被自己击毁;
他亦将在这里闻着炮火的清香,并以此来警醒昏昏欲睡之心,直至天明。

在风里,他将以神的名义,宣告死亡的到来与离开,宣告征服与被征服的开始与消亡;
摧毁与重建作为风的孩子欢跃着诞生,诞生徘徊于风之幽谷,成为千年后的福音。
但是圣徒们将以人之名义宣告新世纪的发端,将以自然的名义宣告灵长之正义的面目;
并且他们将在奔腾的激流中设立新的航标,直至河上的风将它们吹落水中。

在风里,在风的心上,飘荡着最伟大的时刻与人,如漂流的幻影消失于风之子的心间。
所有被证明过的存在,将在风的枪林中接收风神的检阅,将是风的战士与子民。
他将驱使一切力量,在风的疆域上,用风的法则建立起历史之强盛的国度;
并将永恒的风,布满整个国度,作为法律、国体、人权之最公正有力的后盾。

在风里,在风一样的历史途路中,在风之热切的哭泣中,日神之力量催生出光与暗。
流血已淹没参天而立的碑林、坟山和石像,亦淹没了他栖身千年的残屋破庐。
在风里,在风之使者无情的祝福中,用亲子去祭祀这伟岸的风之神魔和他的诸将。
“不要留恋随风而去的一切,不要留恋心中埋藏的时光,因为你们将获得随风而来的赐予!“

在风里,在风的尘沙之上,风之所有被分封了的诸候与盗贼,已取得地狱中的席位;
而那一无留恋的人群,将在风里抛弃所有的风 、风之灵、风的赐予和风的标枪与长剑;
让躯体成为风,成为风的灵魂、风的主宰,在风的天际飞翔一切自由之灵魂的飞羽;
他在风里,聆听着一切洁白之飞羽的歌声,直到失明,直到阳光用温暖射透他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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